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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暗度陳倉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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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瑯對謝家的印象來源於謝尚與謝安。

謝尚多年察言觀色成自然, 常為他人妙語解圍,走到哪裏都是讓主人傾筐倒庋款待的佳客。王瑯在建康與他相知相處,無論清歌琵琶, 談古論今,乃至樽前花下安靜閑坐, 沒有一樣讓她覺得無聊。

謝安更不必說, 情商之高在王瑯所見之人中只有王導可以與他匹敵。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喜歡故意氣她, 但招惹完她以後總有辦法給出相應安撫, 是個能踩著她情緒邊界游走自如的奇人。

而謝萬和他這兩個兄長完全不像, 眼睛裏八分空間只能看到他自己,剩下兩分留給自己認可欣賞的人,其餘看不上的人他就當做沒看見, 哪怕迎面相逢也置之不理。

王瑯大約是沾了謝安的光,時常有幸得到他的特殊關註——即使她本人並不需要這樣的榮幸。

只見謝萬振振衣袖,昂首道:“旁事不論, 回會稽月餘, 你在東山留過幾日?每次都要阿兄到山陰看你。一樁樁記下來可以為你做一篇長文, 文題我都想好……”

“咳咳。”

聽著弟弟快人快語,越說越不像話, 謝安及時開口打斷, 緩和室內的氣氛:“琳瑯非薄情人,此事我深知之。怪我總欲與琳瑯獨處, 致使四弟對琳瑯不甚了解, 今日之邀亦是琳瑯主動提起。”

王瑯原本被戳中痛腳, 心裏正覺得有點內疚, 聽到謝萬準備寫控訴她的長篇巨著, 她對謝安內疚中帶著嫉妒、嫉妒中藏著醋意的微妙心理瞬間平覆——王允之可不會給她幫這種倒忙, 也不需要她時時盯著收拾殘局,兄妹二人從來都是相互依靠扶持,心靈相交相通,比起謝安和弟弟的相處模式,顯然還是她家更好。

確認了這一點,她心滿意足,順著謝安給她搭的臺階溫言道:“不錯,是我請安石下的帖子。”

謝萬像炸毛的鳥雀一樣警惕地盯著她。

王瑯不以為忤,再次溫和地笑了笑:“此事說來話長,四弟先坐,容我細細道來。”

婢女們手腳麻利地鋪好席位,擺上茶果,又撤走她與謝安之間的樗蒲道具,舉止無聲無息。

王瑯等人全部退下,謝萬端起茶碗啜茶,才用敘家常的語氣開口:“四弟在建康文名頗著,安石亦稱四弟善屬文,並以四弟近日所作《八賢論》向我炫耀。”

謝安在她身邊輕輕咳了一聲。

王瑯轉頭看他:“我讓人給你煮些貝母潤喉?府裏應該還剩了些襄陽貝,和川貝一樣都是最好的。”

謝安苦笑搖頭。

王瑯就坐在他旁邊,親自為他將茶碗裏的茶湯續滿,隨後收回手,向謝萬繼續:“四出四隱,隱者為優,的確是一篇妙論。我最近有個想法,本打算自己上書丞相,然而又覺得草率,思前想後,或許。”

高官找代筆很常見。三國時期著名的建安七子除了孔融,其餘都時常為長官代筆行文,留下許多著名篇章,比如陳琳的《為袁紹檄豫州文》、阮瑀的《為曹公作書與孫權》。

王瑯自己的主簿、記室文采都不錯,平時經常代她起草公文信件,但比起建安七子那樣的文學家還差得遠,倘若王瑯肯花時間細細雕琢,做得並不比兩人差。

謝萬的為人王瑯很看不上,但他文章確實寫得好,連王導都聞名征辟他做司徒府掾,平素交游往來的圈子又恰好是王瑯這次所需,倘若謝萬不答應,她只能寫信去建康找王導的三子王洽,因此她耐著性子,笑吟吟引導:“不知四弟平日讀書習字,以簡牘為多還是以麻紙為多?”

謝萬奇怪地瞟了她一眼:“像你這麽奢侈用黃紙謄寫古籍的能有幾家一般都是用簡牘,未收錄成集的才用麻紙。”

這小子以為她在炫耀她家紙多嗎?真會以己度人。

王瑯心裏又好氣又好笑,然而自己攢的場子,總不能半途退縮,她笑臉不變,點點頭道:“先父收藏原本也以簡牘為多,只是頻頻外放出鎮,竹書攜帶不便,我這才起了抄為紙本的念頭,陸陸續續命人轉錄謄寫。這兩年我檢視原籍與抄本,赫然發現一個規律。司北,將我案邊的書笥取來。”

厚厚一摞紙冊從書笥裏取出,擺放到兩案拼接而成的更寬廣的書案上。

王瑯離開坐席,走到書案前將第一本紙冊攤開:“後漢熹平四年,蔡邕領二十五人正定儒家六經文字,並使工匠鐫刻四十六石碑,立於太學門外,觀視摹寫者填塞街陌。四弟請看,這便是蔡中郎親筆所書碑刻的摹寫本。先父渡江之時精簡藏書,六經只留了《熹平石經》的碑拓本,以為此本價值最高,文字全經鴻儒考證核對,不似前代抄本多有謬誤穿鑿,民間後來流傳的六經亦多取此版。”

說到這裏,她發現謝安也凝神在聽,於是聲音放得比平時稍緩,給他時間思索:“官定碑刻的傳播力絕非講學可比,我以為後漢民間經學盛行,《熹平石經》功不可沒。也正因如此,後來曹魏建都洛陽,先修補在戰亂中損壞的舊碑,又於正始年間增刻新碑,補齊文字磨滅難以修繕的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。”

印刷術在文化傳播中的重要作用對現代人是常識,對晉人卻不是。

有識之士朦朧預見到了官定碑刻對於統一典籍版本的顯著效果,卻無人能夠看清這一技術未來更廣大的前景,甚至連蔡邕刻熹平石經也沒想到能用碑刻大量印刷,只是為了方便更多人看。

王瑯能夠理解他們的局限,不指望自己的觀點能夠得到所有人的認同——從她經歷的信息時代到大數據時代的變遷來看,即使十年後看來準確到令人震驚的預言在當年也沒激起多少水花,更多的人只會將信將疑,直到巨變真的影響到自己才後知後覺接受——她要的是觀點足夠新穎,能引起廣泛議論,從而借機生事,制造出一把操控在她手中的利刃,於短期內達到她“不可告人”的政治目的。

“請再來看這本《論語集解》。”

她打開一本帛書,詢問謝萬:“此《論語集解》是前朝舊物,非我命人謄抄。四弟可看出與《熹平石經》碑拓有何區別?”

謝萬看了看她攤開的《論語集解》,摸不準她的意思,又不肯多問,蹙眉高傲道:“縑帛、筆墨、法書、體例,處處俱是區別。”

王瑯微笑不語,又看向謝安。

謝安取手帕擦拭雙手,然後才輕輕將布帛在書案上展得更開,過了一會兒,他擡頭看向王瑯:“恐怕琳瑯想要的就是阿萬給的答案。”

王瑯彎起眉眼。

同一個問題,謝萬想的是問題的答案,而謝安透過問題看破了出題人的意圖,從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,境界完全不同。這人不出山,確實是天下蒼生的損失。

“在我看來,《熹平石經》的出現並非一個獨立事件,而是一場變革即將到來的標志。自孔子聚門徒講學以來八百年,經學的傳播形式並沒太大變化,依然是老師口授,學生抄寫,流傳效果取決於宮中是否重視尊崇儒術,願意在中央、州縣投入人力物力推廣。然而近百年來,情況逐步變化。先是後漢蔡倫造紙,工藝不斷改良,如今成本接近竹簡,效果卻近似縑帛,只待民生安定即可大量生產。隨之而來的是制筆工藝的改良與書寫字體的演變,蔡邕寫《熹平石經》用隸書,這是秦人為了便於在表面為弧形的竹簡上書寫而推行的字體,在紙上寫字卻顯得累贅緩慢,於是有了楷書、行書的風靡於世,書寫流暢快意,速度是用隸書在竹簡上書寫的幾倍乃至十幾倍。正是有了這些技術工藝上的革新,經學也發生了一場革新,這才導致仿佛一夜之間,許許多多集解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。”

她翻開荀勖的《中經新簿》,攤到記錄《論語》相關解釋書籍的頁面展示給兩人看:“僅僅為《論語》做註,近百年間就有幾十餘家,這還是在戰亂頻繁,連太學都屢次荒廢的情況下。再往前四百年裏,即使是罷黜百家、獨尊儒術的漢武時期也沒有這樣的場景。”

“現如今內部安定,府庫充盈,有餘力推行文教,我已上書丞相,請召名儒入京,共同辯論評定諸家集解之高下長短。為免眾意紛紜,良莠不齊,先於會稽試開集會遴選,公推勝者入京。四弟文采風流,可否為我做一篇序,記敘集會用意?”

這是文人很難抗拒的誘惑。

原因也很簡單,章句辭藻是一回事,立意是另一回事。有這樣新奇而富於開創性的見解做立意,即使寫出一篇傳世名作也不稀奇。以謝萬愛炫耀的個性,即使他內心對王瑯充滿警惕,也只是假意推辭了一次,等王瑯請求第二次,他就唯恐王瑯反悔地應承下來,並興沖沖回去構思。

王瑯如願以償,好心情地命司北收起書笥,放回到藏書樓內。

到了晚上,屋子裏只剩下她和謝安兩個人,她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,自從點破她的意圖以後,謝安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。

“在想什麽?”

她環住他的腰,輕柔地問。

四目相對,謝安仍是閉口不語,過了好半晌才捏住她的臉向外微扯,語氣裏聽不出喜慍:“誆人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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